一种独特的城市史话

　　小海

　　啸峰的写作就不仅是他个人的抒写史，他也贡献了一种独特的城市史话。

　　如果我们这个城市里，没有啸峰写的这些历史、人物，甚至鬼魂故事的话，这个城市可能就是没有根基、没有灵魂，没有记忆的，也就没有历史和文明的传承可言。

　　一、这是写实的苏州，也是写意的苏州

　　我读王啸峰关于苏州的三部曲《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时就觉得，他所写的街道、老房子、普通市井的人物……所有的这些东西，都经过了记忆如水般年深日久的淘洗，同时又经过了另一道工序，就是理性的淬火。从古到今，无论是在文学还是历史中，苏州都是个被反复阅读与书写的对象。这两年，啸峰离开故乡到了另一个城市，地理、文化和心理上的距离感，他对差异的甄别，对过去生活的反思，使他获得了一个新的视角，在异乡的另一种生活里观察、考量故乡，这也是他散文带来的很细微的一些变化。这使他在写苏州的时候变成了饱含省思的重温。为他重新“打造”一个苏州创造了条件，经过感性记忆与理性思考再定义的苏州。这是写实的苏州。也是写意的苏州。

　　其实，苏州本来就不是一个单向度的城市，而是一个立体的多维的苏州。我们知道，苏州是古老的水城。讲苏州特点时，总是和水贴近了说，总结出她与水相生相契合的一些柔美特征。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火上的苏州，什么意思呢？是说苏州常常是坐在舆论的火山口上。比如，关于古城保护，关于苏州的古典跟现代，关于苏州的城市精神、城市的空间布局、发展定位，一直是有争论，或者是议论的。可以说，这是水上的苏州，也是火上的苏州。

　　但是，所有的这些，人们还愿意一再来谈论，我觉得都是源于对苏州这座城市的热爱。

　　刚才，我说到了水上的苏州和火上的苏州，其实，啸峰在写作中已经将之巧妙融合。他的写作，犹如“水中的火焰”，由距离感带来的感性与理性的重新认识，艺术手段上的一种间离法。而一些无解的争议他也用自己的文章巧妙化解了。这些历史、文化与传统的回响，在读者这里，却激活了他们自身的记记，这种关于苏州的书写，可谓越古老越新鲜，越古老越现代，越古老越青春，越古老越时尚，

　　它区别于旅游介绍、口述史陈述和档案史料的堆砌罗列，就因为记忆本身不是僵死的，是活态的，密切关联当下的。其中最宝贵的东西，是它跟情感联系在了一起。

　　二、一个作家跟一个城市的关系是一种独特的精神关联

　　简雄兄讲啸峰笔下的苏州是个暧昧的城市，说得很有意思。讲到暧昧的城市，我马上想到了一个作家，就是写《尤利西斯》的乔伊斯。《尤利西斯》是萧乾、文洁若夫妇多年前的一个译本，写的是上个世纪初都柏林的场景。主人公一天当中在都柏林城的生活，非常有意思。这真是一个暧昧、混沌的都柏林。仅仅是一天当中，不足24小时的这样一个时间段，乔伊斯却把整个都柏林活灵活现呈现在人们面前。至今在爱尔兰，都有一个每年6月16日这天庆祝《尤利西斯》主人公“布鲁姆日”的活动，吸引了全世界的大批游客和乔伊斯迷们。关于都柏林这个城市，它的过去、将来怎么样，说实话，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什么？重要的是乔伊斯笔下的这个都柏林。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才是永恒的那个都柏林，即便都柏林有一天从地球上消失了，乔伊斯笔下那个永恒的都柏林都是存在的，是可以依据《尤利西斯》来重建的爱尔兰人的家园。那么一种既生动又暧昧的氛围都在。

　　由此，我想到一个作家和一座城市的关系是很奇妙的一件事。记得好多年前，我跟陈霖兄，还有建筑师张应鹏一起谈城市建筑。当时我们讲，很多城市的发展往往是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追求高大洋的地标建筑。刚才陈霖兄讲了一个观点，我觉得非常好。他说啸峰笔下的这些市井人物，这些弄堂里的小人物，他们阴暗的生活，他们的那种卑微的生活，也是我们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可以用来平衡这些地标建筑的。就像我讲的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各色人物。这是我们身边的一个作家与一个城市的关联。啸峰的写作就不仅是他个人的抒写史，他也贡献了一种独特的城市史话。

　　大家可能都去过或者读到过关于巴黎的种种，但是在我脑海里面的巴黎是谁的巴黎呢？是我大学时代读过的海明威《流动的盛节》中的那个巴黎。这本书几乎是80年代末的时候，文学青年的一本圣经，他写的那些场面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还有谁的巴黎呢？还有菲茨杰拉德的巴黎，啸峰也非常喜欢这个作家，我们多少年前一起讨论过。还有谁的巴黎？还有艾迪-伍伦的巴黎，是美国的一个著名的导演和编剧，他有一个片子叫《午夜巴黎》，形象地述说了一个人的奇遇，碰到了美国那“迷茫的一代”的作家们，以及巴黎的生活场景。还有谁的巴黎呢？大家想一想，还有我最近看的南美的一个大作家，波拉尼奥的巴黎，很神奇。

　　一个作家跟一个城市的关系是一种独特的精神关联。一个城市的存在，首先是生活于其中人的活动，人是有情感的，人是有自己的记忆的。这些记忆，既面对过去，比如一些文学的记忆，但同时也是指向未来的。我们关于未来的想象，关于城市的发展和现代化的想象，都是直接从记忆中的启示得来的，不是凭空的对未来的一个乌托邦想象。我们的城市几十年的现代化在漫长的历史中其实是一个很短暂的过程，和两千五百年的苏州城市历史相比，真是一瞬间的事。而能留下来的、称得上永恒的东西是什么？大家想一想。如果关于巴黎的一切文学艺术的记忆都不存在了，这个巴黎是不是还存在？我可以负责地讲，这样的巴黎不过是一堆没有生命的石头与建筑。

　　苏州是不是也面临同样的情况呢？大家设想一下，没有刚刚几位老师讲的，从叶圣陶、周瘦鹃、陆文夫、范小青、苏童等等关于苏州的珍贵记忆，还是今天的苏州吗？我从一开始发言的时候就讲了，关于苏州有很多的争论和议论，都是源于对苏州浓浓的情感。苏州这些年的巨大成就，包括她的经济奇迹，她的宜居排名，包括她的建筑上的奇迹。可她的人文要素，她的历史、园林、工艺、杰出的人物，等等，从一个加长版的历史中来考察，更显得尤其珍贵。刚才有老师说到啸峰文章中的灵异故事，我感觉多好。如果一个城市一切以新为美，大街小巷全是连一代人都没住满过的所谓新建筑，新得连一个鬼故事都没有，我看，这反而是件可怕的事情。

　　另外一方面，人都是有情感的。在一个城市里，不管这个城市建成什么样，如果你跟这个城市没有情感记忆的话，城市就不是你的，跟你没有任何的关联，没有长辈、亲人和朋友，一个城市就是失败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城市。

　　前面说到巴黎，有一个巴黎的诗人波德莱尔曾经讲过一句让我印象很深的话，他说我们追求的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如果我们这个城市里，没有啸峰写的这些历史、人物，甚至鬼魂故事的话，这个城市可能就是没有根基、没有灵魂，没有记忆的，也就没有历史和文明的传承可言。从这个大的层面来讲，艺术必须灌注情怀和情感。啸峰散文中那些街道、井台、园林、美味、枇杷树、外婆等各类人物，这些就是自然的、人文的、人性的、温暖的东西，也是永恒的不变的。

　　所以，我们苏州需要像啸峰这样的作家。

　　三、他身上还有刚健的一面

　　刚才主持人问我，啸峰的跑步对他的写作是否有什么影响。我觉得肯定还是有影响的，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刚刚大家在说啸峰写作当中的一些跟这个城市和这种江南文化特点相接近的一些东西，比如说阴柔的特点。其实我觉得还有另外的一面，就是从朋友的这种交往当中，从跑步当中看到他的为人，我发现他身上还有刚健的一面。当然在他的文章中也会有体现。他是我们这个跑步小组的领队，他的这个力量，就是一种韧性和耐力，在他写作上也呈现出来了。他对一个事情的认真，对朋友友情的看重，对一件事情把它做到极致的一种完美。我想他工作中也是这样一个人。

　　正好2008年底我换了一个单位，作息可以准时了，就每天去慢慢跑起来。因为两家住得近，后来我们结伴儿一起跑。我每天都要一气跑上十公里，他一表扬我，就更起劲了。好，我们就一起跑步，一起报名参加马拉松比赛了。

　　后来，我们组成了一个跑步小组，啸峰作为领队，他觉得有义务制定好一个计划，盛夏时节是4点半，我们要起床，因为如果出太阳，温度一上来就热得不行了。他开私家车每天早上来接我们，到太湖边上跑步，十公里起步，多的时候，二十多公里。跑完了，上他的车开回城里享受一碗头汤面。

　　一个作家，他的体力活动跟精神活动肯定是密不可分的。一些耐力，持久力，对写作节奏的把握和调节，这些都是有所帮助的。所以啸峰我觉得他有很多方面是我的老师，督促我的写作，包括督促我锻炼。我经常就是纠结，今天要不要跑？当然后来发现我居然是他跑步小组中坚持得最好的团员之一。这是他榜样的力量啊。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我们是跑友，更是文友。

　　四、好文章不用去考虑文体的界限

　　关于啸峰作品到底是散文还是小说的问题，我觉得好文章，不用去考虑文体的界限，这些不重要。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它是一种诗性的写作。诗性的写作，我判断啸峰的写作可以提升到这个境界。刚刚简雄讲了明清笔记小说，今天阅读时依然打动我们。这就说明无所谓什么新与旧，体裁与题材的区分等等，史统散而小说兴，在古人那儿，私家著述、笔记小说、诗歌画论什么的，文体划分也并非一等一重要。关键的是，它针对的是灵魂，针对的是人性，这样一些层面的东西。刚刚讲了啸峰的几种写作，包括地域性的书写，从散文向小说这个领域的开掘，等等。我认为他都可以实践。我对好文字、好文学的判断和期待，永远是诗性这两个字，就是你写的好东西，都可以用诗性将它一以贯之的。

　　我自己偶尔也尝试写一点所谓跨界的东西。我觉得不要去把它定义得太严格。太严格可能有的时候会约束像啸峰这样一个作家的能力和才华，你尽管写你感兴趣的，至于是散文还是小说，这个都不重要，这个界限，其实啸峰老早就突破了。我看了他那些最好的文字中，都能看到诗性的光芒。就像我们看博尔赫斯写阿根廷、布宜诺斯艾里斯的小说和诗歌，你说它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和诗吗？波德莱尔写巴黎的一些东西，那么简略的诗行，也有小说、有历史的浑厚，他把巴黎阴郁的精神气质的那一面比长篇大论的论文更有说服力地写出来了。这个力量是一样的。好的文字是有一个共同的标准的，在我看来，就是诗性的传达。就是说我甚至可以相信，说不定将来啸峰也能抢我的饭碗，哪天他决定去写诗了也说不定。当然这是一句玩笑。一个写作中的作家有各种的可能性。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本文整理自文化沙龙“王啸峰和他的苏州写作”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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